1.
莫言写过一篇很妙的文章,《从心所欲不逾矩》。文章里说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。
小时候,莫言的父亲经常告诫几个孩子:一定要把字写好!因为,人的出身相貌都是没办法的事。但字写不好,都是自己的原因。莫言的父亲鼓励孩子们说:只要肯下功夫,肯勤学苦练,就一定能把字写好。
这么抽象的人生大道理,孩子们不一定能听得懂。莫言的父亲预感到了,并有所准备。为了说服孩子们,他举了许多例子。其中一个例子说的是,莫家的一位先祖。我们姑且叫他老莫。
老莫生在清朝,有一天他去参加县太爷举办的聚会,因为衣服破旧,当场被其他乡绅们看不起。那时,他人到中年。喝了几杯之后,县太爷让大家赋诗写字助兴。乡绅们一番客套退让之后,纷纷踊跃献技。老莫在一旁冷笑。
有人注意到了老莫的不屑之后,赶紧给县太爷递眼色。后来,人们看到这样一个场面:老莫甩掉破棉袄,光着膀子抓着笔,蘸饱了墨水,直接在白粉墙上尽情挥洒,而不是往纸上写。字好,词也好。于是,众人再看老莫的眼神都变了。随后,老莫被县太爷请到了上席。
又有一年,老莫去青州,为一个大户人家写匾。东家招待不周,老莫心中郁闷。只写了三个字,剩下一个字没写完,他说手腕的病犯了,不能握笔,然后骑驴回家了。
东家很是气恼,但看着老莫写下的三个字,的确非比寻常,只能忍气吞声,抽个时间准备厚礼再去请老莫。老莫推却礼物好几次,终于答应把剩下的那个字写完。东家请老莫上车,准备回青州。老莫说,“上什么车?”东家说,“去写那个字啊。”老莫笑道,“写个字,何必跑那么远。”
说完,老莫从炕席下面抽出一片纸,用一块破瓦片磨了一点儿墨,从墙角捡来一直秃笔,随手就把那字写好了。东家面露疑色,老莫看到了说道,“拿回去贴上吧,如果有丝毫差错,我从今往后就不写字了。”
东家拿着字回青州之后,没再返回来找老莫。因为,那字跟早已写好的那三个字,风韵、气势、大小如出一辙,跟一气呵成没什么两样。
莫言兄弟几人听这个故事听呆了:这怎么可能?
莫言的父亲说,“他已经把手‘靠’死了!”
“靠”是莫言家乡的土语,意思是,经过长期训练,手上已经有了足够的感觉。就像孔夫子所说的,“随心所欲不逾矩。”
莫言说:“尽管我没能在书法方面下功夫,但通过我父亲这种讲故事式的教育,还是使我从小就对书法多了一些兴趣,对能写出一手好字的人自然也格外地尊敬和羡慕。”
读过这个故事,我对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又有了新的理解:通过长期的练习,书法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,不论是在纸上还是墙壁上,抑或是隔着远距离补写,都能够驾轻就熟、举重若轻,是“从心所欲”。身具傲骨,贫贱不移,面对乡绅大户不折节弯腰,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,是“不逾矩”。
莫言读书无数,阅人无数,文中有一句话对父亲的教导做了补充:
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来说,我父亲的话不一定正确。因为,一个没有艺术天分的人,无论如何努力,也成不了书法家。但即便是没有任何艺术天分的人,只要肯努力,也会把字写得好看一些。而只要字写得好看,即便不名一文,亦可走遍天下。
我想,莫言先生的父亲是不会责怪他没有练字的。他说的道理在莫言的小说里都得到了体现,只需去掉两个并无大碍的字就百分之百的符合事实了:
只要肯下功夫,肯勤学苦练,就一定能(把字)写好。
老莫写字的故事,适合所有的父母讲给孩子听。
2.
莫言的文章勾起了我的回忆。
小时候,父亲也跟我说过练字的事儿。有时候在家里说到写作业工整,父亲会说起,最近跟谁下棋,看见那人在沙地上用木棍写字,写得好。如果用笔写,不知道会好到何种程度。
小学四年级,我无意之中在同学家里遇到一本书法字帖,拿回家里照着写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被我爸发现之后,他逼着我练字,每天必须要写5页。我当时非常反感。明明是我主动要练字的,本来是乐趣,却变成了苦役。
这种反感没表现出来,因为压力惧怕压倒了反感。只要我妈说一句,“你爸快要下班回来了。”我不管玩耍的多么起劲儿,多么着迷,必定赶紧回到桌边,即便没写完,也要进入练字状态。
父亲不但要求数量,而且对质量也是有要求的。譬如说,他会指出我的哪个笔画跟字帖里面的像,哪些笔画不像。我爸不是书法家,我当时奇怪的是,他每次指出的,都是对的。他如此要求的一个直接效果就是,以我小学四年级的年龄,经常力透纸背——在纸上戳个窟窿。因为,太认真,太想写好,用力过猛。
这个苦役大概只持续了一个学期,半年左右,我在学校的硬笔书法比赛里就获得第一名了。好多年后,我算了一下,每天一两百字,总共也就练了一两万字。那以后,我偶尔会想起,我爸在指点我的时候,时不时会说一句话,“人这种东西,学什么有什么。”
练字有了兴趣,成了习惯之后,父亲就不再管我练字了。我甚至会约同学到街上买字帖。后来还专门练了软笔书法。读高中之后,学习压力大了,练字的时间越来越少。后来大学读的理工科,再也没有专门练字了。时间更多的用来做研究。我的字,也只停留在过得去,考试的时候绝不会因为书写扣分的程度。
小时候练字的故事我一直记得,就像是昨天的事情。许多年来,我一直没有深入琢磨其中的道理,尤其是父亲那句话的深意——“人这种东西,学什么有什么。”比如,小学有数学竞赛,各种级别的,我从来没拿过名次,用我们班主任的话来说,“又给我考砸锅了”。
这事儿我没敢告诉我爸。现在后悔了,老师没跟我讲这个道理,但如果是父亲知道这事儿,他肯定会重复那句话,“人这种东西,学什么有什么”。不但如此,他定会故技重施,像要求我练字那样练数学。
我不敢说我那时搞数学竞赛一定能拿第一名,毕竟,谁能保证呢?但是,一番折腾之后,成绩一定是可以过得去的,而且能力必定大增。后来我在北大数学学院做博士后研究的时候,明显感觉许多基本的数学功底并不扎实。
假如当年父亲如同对待写字一样,磨一磨我,说不定我在数学方面入门的会更早,也说不定能早一些擅长数学,并因为擅长而产生兴趣。即便我没有数学这方面的天赋,也不会有多大损失。
可惜,这些道理都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能理解和赞同的。
那时,我已经把“人这种东西,学什么有什么”当做人生第一性原理来对待。
3.
有一年春节期间,发小阿超到我家聊天。我把茶沏好,两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子。每年这个时节都是一次长谈,以弥补电话和微信交流的不足。阿超比我大两岁,从小到大,他始终是最爱跟我抬杠的那个人。
聊着聊着,阿超跟我感叹:人怎么才算长大了呢?有一次我听说,人长大的标志就是觉得父母说的话越来越有道理了。我觉得对。
阿超说完,我一拍大腿(拍的是他的大腿)说,“老兄,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”。
如果换做从前,我肯定跟他辩论起来。我会说,古往今来那么多学问家,那么多被奉为圣人、神人的话,都不一定是有道理的,甚至有些话后来被证明是荒唐的。古往今来的科学理论,哪个说法后来没有被证明是有局限性的,甚至是错误的。再说了,这世界上有多少种人,就有多少种父母……
而我那时,已经不这么想了。我的确认为,父母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有道理的。此情此景,他们那样说,以那样的语气说,都必定有其中的道理。
有人说,“长大的标志是发现原来父母说的都是错的”。即便有错,哪能都是错的呢?
有人说,“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父母,自私无知的父母还是算了吧。”即便如此,“自私无知”的背后也有不得已的道理,环境的道理。如果有人曾因为父母的“自私无知”受到伤害,乃至深深的伤害,那么,如果能看出这“自私无知”背后的可怜之处——哪怕一丝一毫,受到的伤害,以及彼此的伤害,可能都会更小一些吧。
我时不时也觉得老人家说话啰嗦。可是,谁喜欢啰嗦呢?谁喜欢同一句话,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呢。尤其是明知道你不爱听,却依然重复。除非,不断重复的那些话,无比重要。
而无比重要的话背后,还有无比宝贵的东西。那是很难在其它地方,其他人那里能够感受得到的。